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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星隱真人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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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怪,我看你下來時身手不凡,分明懷有武功,怎麽我隨手一掌,你都抵擋不了?”

樂之揚支吾道:“不瞞道長,我之前學過一點兒內功,至於別的功夫,那是一樣也不會的。”

席應真伸手把他脈門,但覺洪勁有力,內功已有相當根基,不由搖頭說:“可惜,可惜。”

“可惜什麽?”樂之揚問道。

“當年百啞祖師收過一個帶藝投師的弟子,那人藝成以後,犯下滔天罪孽,故而祖師寂滅之時,留有一條遺訓:太昊谷所收的弟子,必須不會武功。我看你根骨不錯,人也機靈,可惜身有內功,做不了我的弟子。”說到這兒,席應真不勝惋惜,又道兩聲“可惜”。

樂之揚聽了這話,心中一陣失落,他想了想,笑道:“做師徒固然好,做朋友也不錯。”

席應真一楞,也笑道:“不錯,貧道著相了,做朋友無拘無束,可比做師徒痛快多了。”說到這兒,他想了想,又說,“樂之揚,你想不想學武功?”

樂之揚奇道:“你不能教我,我又學什麽?”

席應真道:“天下的武功多的是,也不止我太昊谷一家,百啞祖師只說不能學本派的武功,別派的武功,我未嘗不能教你。”

樂之揚心花怒放,連連說“好”。席應真武學淵博,各門各派的功夫均有涉獵,先從馬步站樁教起,根基牢固以後,又挑選出若幹拳術,循序漸進,傳授給樂之揚。

自此以後,樂之揚每到三更,均來星隱谷習武。他身懷“靈曲真氣”,又練過“靈舞”,這兩樣均是古今第一流的武功,以此作為根基,修煉其他武功,好比高屋建瓴、水到渠成,席應真演示兩遍,他就能學個像模像樣。

席應真見他精進神速,嘴上不說,心裏卻是大大的驚奇,但覺世間縱有天才,精進之速也不當如此之快。傳授的拳術中,有些地方樂之揚並未學會,可是出招之時,他總能隨意變化,輕輕補上其中的破綻,拳腳圓轉自如,比起原來的招式還要高明。

老道士見識過人,心知樂之揚別有奇遇,但他性子沖淡、不愛刨根問底,樂之揚不說,他也懶得多問。

“逆陽指”的指力每七天發作一次,時間大約子時前後。當天晚上,雲虛必要到場,席應真怕他與樂之揚撞上,所以每到發作之日,不許樂之揚前來谷底。樂之揚心中難過,但恨武功低微,不能幫助這位老友脫困,想到這兒,越發用心習武。

苦練數月,樂之揚的拳腳功夫漸漸嫻熟,蓄積在體內的“靈曲真氣”也被引發出來,舉手投足自帶勁風。席應真越發驚訝,看他拳風之烈,少說也有三五年的苦功,自己傳他的拳腳多是外家功夫,不能修煉內力,但看樂之揚,精華內蘊,銳勁外發,分明已是內家高手的風範。

這一晚,樂之揚來到谷底,打開石門,笑著招呼:“席道長,你瞧這是什麽?”

席應真接過他手中包袱,打開一看,竟是一副圍棋,黑子是精心揀選的黑石,白子卻是貝殼打磨而成,一顆顆圓潤光滑,足見花費了不少心力。

席應真心生感動,半晌不語。樂之揚不由問道:“席道長,有什麽不對嗎?”

“沒什麽不對。”老道士醒悟過來,捋須大笑。他困在島上,本想此生無望,誰知天賜一位小友,使他老懷大慰,當下笑著說,“這棋子妙得很,小家夥,你會下棋麽?”

“陪老爹下過幾次。”樂之揚抖開包袱,上面用碳墨畫了一幅棋盤,又變戲法兒似的拿出一壺燒酒。席應真大喜過望,但覺有棋有酒,夫覆何求,於是兩人對坐,在油燈下對弈起來。

席應真棋道高妙,堪稱國手,當真比拼棋藝,樂之揚抵不上他一個零頭,但他心思靈巧,時有奇思怪想,幾次三番,竟將必死之棋生生救活。

席應真連連稱奇,說道:“小子,你下棋的天分很高,若不入我門墻,實在有些可惜。本派‘奕星劍’的底子出於先天易理,後來了情祖師受了‘西昆侖’梁蕭的啟發,將周天星象融入劍法之中。家師天奕真人與我性好圍棋,又將棋道融入劍道,‘奕星’之義,就是以蒼天為棋盤,以群星為棋子,以星鬥為定式,移星換鬥,縱橫參商。因為與棋道和星象有關,天文越精,棋力越強,這一路劍法也使得越高明。

“我生平收了四個弟子,大弟子道衍,棋道術數俱精,得了我的真傳。二弟子朱棣,棋力高強,但天文術數略遜,所幸器宇恢弘,劍氣沖天,劍術不如道衍,但也頗有可觀之處。三弟子朱權,天性聰穎,不拘學什麽,一學就會,一學便精,四人中數他天分最高,但如我那小徒弟朱微一樣,他天性愛好音樂,不喜歡打打殺殺,學武不大用心,所以境界也就止於中下。”

聽到“朱微”二字,樂之揚心生愁悶,不覺多喝了幾杯,一局終了,微有醉意。他擡眼看去,明月在天,清輝灑地,照得谷底冰雪通明,一時酒氣沖腦,縱身跳起,就在月光下打起拳來。

他先打了一路“太祖長拳”,又使一路“游身八卦掌”,掌中夾腿,帶出“九宮步”的招式。他越打越快,口中低聲長嘯,心中響起《周天靈飛曲》,不覺神逸思飛,“靈舞”融入拳腳,如柳隨風,雲飄電閃,打到忘我之處,猛可一回頭,忽見身邊躥出一道黑影,左腿微蹲,右拳內收,若走若奔,暗藏殺機。

樂之揚想也不想,左腳踢向對手,只聽咚的一聲,黑影向後便倒,樂之揚的腳趾骨卻傳來一陣劇痛。

“小子昏頭了麽?”席應真拍手大笑,“好端端的,你踢石頭幹什麽?”

樂之揚酒醒了大半,凝目看去,雙頰一陣發燙,原來自己踢倒的是一尊石像,若不將其扶正,明天送飯的弟子發現,勢必露出馬腳。想著走上前去,扶起石像,卻無意中摸到石像底座,手指所及,但覺凹凹凸凸,似乎刻有許多文字。他忙叫席應真,老道士點燃油燈,湊近一看,石座下方刻了許多小人,飛縱騰挪,矯捷異常,四周還有若幹文字。

席應真凝目細看,沈默不語,樂之揚忍不住問道:“道長,這是什麽東西?”

“這是‘忘憂拳’的拳譜。”席應真沈吟道,“第五代島主釋邁倫所創的拳法。”

樂之揚細看銘文,果如席應真所說,驚訝道:“拳經為何刻在這兒?不怕有人偷學嗎?”

席應真起身笑道:“星隱谷本是歷代島主靜悟潛修之所,尋常弟子難得入內,這些石像又是歷代島主所立,島上弟子視為神物,誰也不敢隨意搬動,更不用說將其推倒、察看座底下方了。”

石像共有八座,兩人一一看去,石像之下,大多刻有拳經,唯有一尊石像,盤膝靜坐,一無姿態,二無拳經,而是刻了許多線條。

樂之揚看得奇怪,忍不住問道:“席道長,這是什麽武功?”席應真瞧了一會兒,搖頭說:“這不是武功。”

“不是武功?”樂之揚大為驚奇,仔細再看,別的石像都刻了島主名號,唯獨這一尊石像光光溜溜的不著一字。樂之揚望著無名石像,心裏大惑不解,忽聽席應真又說:“這是一幅航海地圖。”

樂之揚笑道:“道長還會航海?”席應真道:“我來東島之前,學了幾天航海之術,這幅海圖指明一座小島,地處西北,離靈鰲島有四百多裏。”

“島上有些什麽?”樂之揚好奇又問。

席應真皺起眉頭,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,才徐徐說道:“好像是一處墳墓。”

“墳墓?”樂之揚一楞,“誰的墳墓?”

“上面沒說。”席應真搖頭說道,“這裏是釋家的禁地,墓地的主人也應該是釋家的前輩。”

“把圖刻在這兒,就不怕有人盜墓嗎?”

席應真笑道:“這幅圖應該是留給釋家後代的,你我能夠看到,不過湊巧罷了,若是釋家後代,誰又會去挖自家的祖墓?”

樂之揚看著地圖,想了又想,猜測不透,只好搖頭作罷,說道:“為何這裏的島主都姓釋,如今的島王卻姓雲?”

席應真道:“東島原名靈鰲島,乃是釋家先祖釋印神創立。只是近百年來,出了一些變故,島主之位才傳給了雲家。看樣子,雲家的島主無人在此立像,所以據我猜想,除了釋家之外,島上無人知道這些拳經的奧秘。”

說到這兒,他直起身來,擎著油燈走到一邊,沈吟片刻,忽地哈哈大笑。樂之揚奇怪道:“席道長,你笑什麽?”

席應真笑道:“我正愁你精進太快,練那些三四流的武功有些屈才。這些石像上的功夫真是老天送來的,你若全部練成,當可躋身高手之列。”

樂之揚精神一振,忙說:“道長肯教我嗎?”

“教授不敢當。”席應真笑了笑,“講解一二也是好的。”他指著一尊石像說道,“這一路‘鯤鵬掌’乃是第四代島王釋通玄所創,掌法中夾雜身法,展如大鵬穿雲,收如長鯨躍波,飛鳥化魚,變化神奇。”

他口說手比,用心指點,樂之揚學了幾招,但覺繁難異常,其中的騰挪變化,遠非之前所學的拳腳可比。好在他有“靈舞”的底子,轉折不靈之處,心中曲聲一蕩,真氣自然流註四肢,往往化險為夷,將修行中的難關輕易度過。

席應真看在眼裏,暗暗稱奇,饒是如此,兩人花了一個時辰,也只勉強練成了三招。樂之揚雖是初學,但也看出這掌法的厲害,一時想到江小流,說道:“席道長,我有一個極要好的朋友,明晚我帶他一道來學好麽?”

“朋友?”席應真想了想,問道,“你說上次來的那個小子?”

樂之揚連連點頭。席應真搖頭說:“他沒有悟出我的藏頭詩,足見與我無緣。我是玄門中人,萬法隨緣,你就不要勉強了吧。”

樂之揚瞧他神情,知道他不喜歡江小流,心中暗叫可惜,但想江小流上次前來,認出過“無定腿”、“鯤鵬掌”的招式,想來已經學會,讓他前來,倒也多餘。席應真又囑咐他說:“你我相會之事,你知我知,千萬不可讓第三人知道,即便你那朋友也不例外。一旦事情洩露,我倒沒什麽,對你可是大大的不利。”

樂之揚應聲點頭,但見五更將至,扶起石人,告別老道回邀月峰去了。

日月如梭,兩年光景冉冉而過。初來東島之時,樂之揚不過十四五歲,如此白日耕作、夜間習武,忽忽兩年之間,一掃往日文弱,變成了一個高大英挺的少年男子。又因為常年勞作,風吹日曬,肌膚色如古銅,一笑之間,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,甚是神采奕奕。

江小流忙於習武,很少前來探望,至於葉靈蘇,燕子洞一別,二人見了不過三次。每次相見,少女儼然素不相識,冷冷的不假辭色,樂之揚見這情形,心中老大氣悶。

他呆在島上,不勝孤獨,好在入夜之後,還有席應真這個忘年老友。兩人對弈習武,談玄論道,通宵達旦,樂而忘倦。靈鰲島七大絕技,均是內家武功,如果不知道經脈穴位的變化,空有拳架,也難以發揮威力。所以席應真傳授拳理之餘,也講述了許多內家脈理。

樂之揚以往修煉“靈曲真氣”,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席應真畫出人形,指點經脈穴位,樂之揚這才明白,《周天靈飛曲》每一支曲子,都暗合一條人體的經脈,音樂起承轉合,又與穴道間的氣血流動有關。他依照席應真所說的脈理,印證《妙樂靈飛經》的內功心法,許多不甚明白的地方也漸漸想通了。

這一日練完拳腳,時辰尚早。樂之揚提前返家,出了星隱谷,正逢寅卯之交,遠處忽然怪聲大作,時高時低,轟然傳來。

這聲音樂之揚並不陌生,正是出自前島的風穴。這時萬籟俱寂,除了風穴風聲,再也沒有其他聲響。樂之揚忍不住側耳聆聽,但覺那風聲也不是一味洪亮,而是富於變化,時如三峽猿啼,時如萬人同笑,聽到精妙之處,竟如樂曲一樣跌宕起伏。更絕妙的是,風聲時時變化,每一時刻都與前面的大不相同。

一旦涉及音樂,樂之揚登時入迷,直到人聲傳來,方才如夢初醒,匆匆返回住處。

從此以後,每到寅卯之交,他就向席應真告辭,前往風穴聽風。有幾次聽過以後,他將風聲譜成曲譜,用笛子吹奏出來,可惜笛聲細弱,遠不及風聲氣象萬千。

這一日,他坐在海邊,正聽得入神,突然丹田一跳,真氣狂奔亂走,無論如何也駕馭不住。樂之揚無奈之下,只好坐了下來,任由氣息奔走,那一股內息足足沖突了半個時辰,直到風聲停歇才平息下來。

這情形從未有過,樂之揚不勝驚疑。他返回住所,取出《妙樂靈飛經》翻看,先看《靈曲》、《靈舞》兩篇,並未看見類似的記載,一路看到第三篇《靈感》,忽見文中寫道:“莊子有雲,世間有三籟,人吹簫管為人籟,風吹地竅為地籟,天吹萬物為天籟。人籟不如地籟,地籟不如天籟。人籟有理可循,地籟有機可乘,天籟者,來而不知其來,去而不知其往,氣為之弦、風為之管,水磬雷鼓、振動萬物……”

樂之揚猛可想起,以往閑聊之時,席應真曾經對他講解過《莊子》。天、地、人三籟之說,正是來自於這部道家經書。人籟指的是人類的音樂,好比《周天靈飛曲》,地籟指的是狂風激蕩地穴的聲音,好比風穴發出的風聲,至於天籟,乃世間萬物發出的種種聲響,好比沙起雷行,風吹海立,天雷震動,銅山長鳴,一切洪聲巨響,只要富於節奏,均可歸之於天籟。

《靈感》篇裏的大意是說:“靈曲真氣”由音樂而生,對於聲音十分敏感,練到一定地步,修煉者理應跳出《周天靈飛曲》的圈子,以體內的真氣應和萬物之聲,從而超凡逸俗、上達天道。

樂之揚修煉《周天靈飛曲》已久,體內聚集的真氣越來越厚,隱隱超越了“人籟”的境界,不但能隨笛聲流轉,對於各種宏聲巨響,也能生出微妙的感應。風穴之聲屬於地籟,聽到間深處,就如《周天靈飛曲》一樣,能夠牽動樂之揚體內的真氣。

樂之揚看完經書,大有所悟,第二天又去聽風,起初全無動靜,聽了一會兒,真氣忽又狂奔亂走,慌忙凝定心神,努力收束真氣,誰知越是著意,真氣越是混亂,逆流反沖,攪得氣血翻騰。

他想起《靈感》篇上的句子,分明是讓自己順應外來聲響,而不是加以抗拒。想到這兒,他放松神意,任由風聲導引真氣。真氣隨聲流轉,忽快忽慢,時強時弱,一會兒橫沖直撞,一會兒又曲折迂回,不符合任何內功心法,但又無所不及、無所不至。

樂之揚越發著迷,以至於打拳練劍也沒了滋味,每晚都守在風穴下面,盼著卯時到來。風穴之下礁石林立、窟穴蜿蜒,樂之揚藏身其間,倒也無人發覺。

又過了一月,這一晚,他一面聽風,一面任由真氣游走。突然間,他渾身陡震,腦子裏嗡的一聲,進入一個至為幽寂的境界,目不能見、耳不能聞,萬物化為烏有,萬籟歸於沈寂。

這情形仿佛置身於古潭深淵,持續了約摸一刻多鐘,樂之揚忽又如夢方醒,一股異樣的知覺湧上心頭。真氣漫如流水,直達毛發末梢,每一根毛發都隨之顫動,就像是千萬只耳朵,能夠聽見風吹細沙、浪花拍岸,就連一丈之外有幾只蚊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。

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直跳,這種感覺他心裏明白,可又說不出來。他回到邀月峰下,仍是恍恍惚惚,不知是真是幻。到了夜裏,翻看《妙樂靈飛經》,看完《靈感》,又看《靈飛》,不知怎麽的,以前似懂非懂的字句,忽然變得十分明白。看完了《靈感》、《靈飛》,回頭再看《靈曲》、《靈舞》,當真洞若觀火,均是一目了然。

《靈感》感知萬物,《靈飛》駕馭萬物,由感知到駕馭本是一個大大的難關,要想破解,全看修煉者的天賦,快則一念之間,慢則終生無望。樂之揚巧得機緣,從風聲中妙悟神功,道法自然,隱隱然已經有了當年靈道人的風範。

他手握經書,心中大為感慨:“為了這一部《靈飛經》,死人無數,留在世間,終是禍患。如今我已讀完,留在身邊也是無用。”想著走出大門,來到邀月峰下,挖開山體,埋入經書,上面壓了一塊大石。

忙完一切,他回頭望去,但見海天如一,月影沈璧,天與地混沌難分,光與影虛實莫辨。樂之揚看到這裏,心有所動,突然間放聲大笑。

這一笑,沖開茫茫夜色,直透無垠虛空。就在兩年之前,他還是一個秦淮河邊的小混混,現如今他身兼靈道人、靈鰲島兩家絕學,只要假以時日,必能與天下高手一較短長。

次日夜裏,樂之揚又去聽風,一邊聽著,一邊與《靈飛經》相互印證,不覺又有了許多領悟。

正歡喜,忽聽腳步聲傳來。樂之揚慌忙躲到一塊礁石後面,屏息看去,只見一男一女從高處下來,並肩走向海灘。男子身材高大,正是雲裳,女子細腰如柳,卻是葉靈蘇。

兩人到了海邊,葉靈蘇忽地問道:“大師兄,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麽?”雲裳沈默片刻,說道:“再過三天,就是‘鰲頭論劍’,師妹你有什麽打算?”

葉靈蘇目視大海,出了一會兒神,輕聲說:“我要參加。”

雲裳看她一眼,搖頭嘆道:“師妹,你又是何苦?”葉靈蘇望著海水一言不發。只聽雲裳又說:“這次鰲頭論劍,我若不能奪魁,父親一定失望。你若加入其間,我倆難免一戰,那時我又如何自處?”說到這兒,雲裳的聲音變得不勝柔和,“靈蘇,我可不想跟你交手。”

他直呼其名,溫柔款款。葉靈蘇呆立不動,忽地悶聲說道:“你不用擔心,如果你我相遇,你只管全力以赴,無論勝負我都不會怪你。”

雲裳沈默一下,揚聲說道:“靈蘇,你一個女孩兒家,未來相夫教子才對,武功練得再高,又有什麽用處?”

“女孩兒家?”葉靈蘇冷哼一聲,“誰說女人就要相夫教子?”

“這個……”雲裳面露尷尬,“自古聖人都說,身為女子,理應三從四德,不宜爭強好勝。靈蘇,你百般都好,就是……唉,就是太要強了一些。”

葉靈蘇盯著他,眼裏閃過一絲冷笑:“大師兄,你管好自己就是了,我強與不強,跟你又有什麽關系?”

雲裳漲紅了臉,盯著少女大聲說:“靈蘇,咱們一塊兒長大,你還不知我的心嗎?這一次鰲頭論劍之後,無論父親答不答應,我都要娶你的。”

葉靈蘇身子一顫,兩眼直視前方,木呆呆的一言不發。樂之揚望著少女身影,不覺心子加快,心想雲裳對葉靈蘇竟有如此癡念,無怪會在燕子洞襲擊自己。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葉靈蘇又說:“如果不是師父,而是、而是我不答應呢?”

雲裳一楞,沖口而出:“為什麽?”

葉靈蘇默不作聲,雲裳的俊臉上湧出一股紫氣,忽地咬牙說:“我知道是為什麽。”

“什麽?”葉靈蘇回頭看他,一臉茫然。

雲裳哼了一聲,咬牙道:“因為那個樂之揚!”

樂之揚大吃一驚,險些叫出聲來,葉靈蘇又氣又急,狠狠一跺腳:“你、你胡說什麽?”

雲裳道:“你不喜歡他麽?”葉靈蘇啐了一口,說道:“我喜歡豬,喜歡狗,也不會喜歡那個撒謊精。”樂之揚聽了這話,心中大石落地,暗暗松了一口氣。

“可是……”雲裳將信將疑,“兩年前他受了罰,我親眼見你偷了‘補雲續月散’給他……”

樂之揚只覺耳根發燙,果然不出所料,那天的傷藥就是葉靈蘇送來的。葉靈蘇望著雲裳,也是面紅過耳,氣急道:“你、你跟蹤我?”

雲裳的面皮微微一紅,咕噥說:“我湊巧遇上的。”葉靈蘇胸口起伏,澀聲說:“那又怎麽樣,我只是見他可憐……”

“那麽燕子洞呢?”雲裳提高嗓門,“你跟他在燕子洞裏幹了什麽……”話沒說完,葉靈蘇手起掌落,打在他的臉上。少女臉色蒼白,渾身發抖,面紗簌簌抖動,眼裏閃爍晶瑩淚光。

樂之揚也覺不平,心想如果雲裳反擊,他只有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。但見雲裳的臉色紅了又白,呆了半晌,忽一轉身,向山上走去。

樂之揚松了口氣,但見葉靈蘇轉眼望海,神氣空茫,他的心裏登時一陣翻騰,心想她受人非議,全是為了自己,須得想個法兒好好勸慰她一番。

正轉念頭,忽聽錚的一聲,葉靈蘇的手裏多了一口軟劍,修長鋒銳,烏光流轉,劍身上布滿了奇異的花紋,只是劍尖斷了一截,白璧有瑕,頗為遺憾。

少女凝視長劍,輕輕轉身,對著旭日舞起劍來。她腰如細柳,劍似秋水,一縱如迎風折柳,一落似流星曳地,淩厲飄忽,光影分合。長劍越使越快,旭日之光投映其上,就如一溜星火在劍鋒上滾動。

樂之揚如今的眼光已非吳下阿蒙,看著葉靈蘇的劍招,不覺想起了《劍膽錄》裏的《飛影神劍譜》。兩年過去,劍譜中的招式他已忘了大半,這時望著葉靈蘇出劍,圖譜上的持劍小人又從心底裏浮現出來,只是少女出劍太快,第一招還未看清,下一招已經使完。更了得的是,她出劍雖快,劍招卻是一絲不亂,十餘招一氣呵成,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招。

這麽瞧了一會兒,軟劍越使越快,劍光融入倩影,分不清哪兒是人、哪兒是影。劍風颯颯,帶起細白的海沙,仿佛一團白色旋風,繞著少女翩翩起舞。

突然間,葉靈蘇發出一聲輕嘯,劍光淩空一閃,叮的一聲刺中了一塊黝黑的礁石。

樂之揚凝目看去,幾乎脫口驚呼。軟劍入石過半,少女的右手虎口迸裂,鮮血順著皓腕滴落下來。

葉靈蘇望著血跡呆呆出神,仿佛這一劍刺過,心中悶氣也一掃而空,她搖了搖頭,徐徐還劍入鞘,循著原路裊裊去了。

回到邀月峰,樂之揚的腦子裏盡是葉靈蘇舞劍的影子,一招一式如在眼前。他拄著鋤頭想得入神,直到旁人叫喊,方才醒悟過來。

他擡眼一看,只見遠處走來兩人,正是陽景與和喬。雙方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。樂之揚橫起鋤頭,大聲叫道:“你們兩個來幹什麽?”

陽景瞪著樂之揚,不覺雙拳緊握。和喬忙說:“陽師兄,別忘了正事。”

陽景冷哼一聲,叫道:“樂小狗,童耀那個大酒鬼呢?莫不是又喝多了貓尿,躺在床上挺屍?”

樂之揚還沒回答,瓦屋裏人影一閃,童耀沖了出來。人未近前,一股酒氣撲來,惹得眾人紛紛捏鼻。童耀兩眼惺忪,瞪著陽景大喝:“臭小子,你罵誰?”

陽景後退一步,笑道:“師伯沒醉麽?我這一次來是奉了師命,特地來跟你說一聲,你老人家也是‘鯨息流’的人,三日後‘鰲頭論劍’有份參加,到時候少喝兩杯,別給本流派丟人現眼。”

童耀還沒聽完,酒已全醒,兩眼噴出火來。陽景故作不見,笑了笑又說:“師父還說,這些種田的奴才就不用去了,一群下賤東西,活著種地,死了肥田,讓他們看見本派武功,簡直就是奇恥大辱。”他說這話時,目光始終不離樂之揚,臉上的得意勁兒難描難畫。

“奇恥大辱?”童耀一跌足,圓滾滾的身子一竄而出,左手抓向陽景的脖子。

陽景早有防備,縱身後掠,躲開童耀的五指,同時左掌推送向前,右掌蓄勢在後。

童耀看出這是“鯨息功”的架勢,哼了一聲,五指仍是向前。陽景左掌的“滔天炁”有如洪流決堤,一遇外力立刻迸發,不想眼前一花,童耀忽地不見,陽景掌力落空,慌忙收回,但他傾力一擊,易發難收,來不及轉身,後心陡然一痛,叫人抓了個結實。

“去!”童耀兩眼睜圓,舉起陽景大力一擲,陽景頭臉著地,鼻血長流,兩眼金星迸閃,幾乎昏了過去。

和喬站在一邊瞧得發呆,這老家夥看似大腹便便,居然狡如脫兔,此時臉上酒醉昏聵的神氣一掃而空,眉宇之間透出一股凜凜殺氣。

童耀一手叉腰,沖著陽景冷笑:“小子,這算不算奇恥大辱?”

陽景面皮漲紫,咬牙不語,童耀臉色一沈,喝道:“怎麽?還不服氣?”作勢又要動手。和喬慌忙上前,打躬作揖,賠笑說:“童師伯,你是前輩人物,何苦跟我們小輩計較?陽師兄說話一向直來直去,如有得罪之處,還請多多見諒。”

童耀掃他一眼,冷冷道:“你又是誰?”和喬道:“晚輩和喬。”童耀點頭說:“你小子還算識相,回去告訴明鬥,‘鰲頭論劍’我自然要去,帶不帶誰,用不著他放屁。”又指地上的陽景,“帶上他,給我滾蛋。”

和喬連連稱是,扶起陽景灰溜溜地走了。

童耀趕走兩人,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,背著雙手,悶悶轉回房中。

樂之揚奇怪道:“老童剛剛大發神威,怎麽一掉頭就不高興啦?”

焦老三說道:“小樂你不知道,‘鰲頭論劍’是童管事的心病,當年他就是在論劍時輸給明鬥,無緣‘鯨息流’的尊主,所以每到論劍的日子,就看他借酒澆愁,醉成一堆爛泥。”

樂之揚好奇問道:“鰲頭論劍到底是個什麽東西?”

“那是一種比武,最早是釋家用來挑選弟子,後來韃子亂華,天機宮這一支也來島上避難,他們入鄉隨俗,也來參加鰲頭論劍。論劍之時,不止年輕一輩比鬥奪魁,自忖武功高強者,還可向島王尊主挑戰。聽老人們說,雲島王的先輩就是在鰲頭論劍上勝了釋家,方才成為一島之主。”

“雜役不許參加麽?”樂之揚又問。

“哪裏話!”焦老三搖頭說道,“鰲頭論劍是全島盛舉,任何人等均可參加,明鬥的徒弟那麽說,不過是為了羞辱童管事罷了。”

閑聊一陣,返回住所,但見童耀喝得酩酊大醉,趴在桌上罵罵咧咧,十有九句罵的是明鬥,剩下一句埋怨雲虛。樂之揚一邊聽著,暗覺童耀輸給明鬥,只怕另有隱情,童耀武功甚高,這些年酗酒荒廢,仍能輕易打敗明鬥的得意弟子,若是放在當年,未必就會輸給明鬥。

三日轉眼即過。這一天,童耀起了個大早,召集一群農夫說:“今天休息一日,你們不用幹活,都跟我上鰲頭磯。”

眾人一聽,又驚又喜,樂之揚故作驚奇地說:“老童,明鬥不是不讓去嗎?”

“放屁!”童耀瞪他一眼,破口大罵,“他說不去就不去?他說吃屎你吃不吃?他明鬥又不是天王老子,他說向東,老子偏要向西,他說不去,我偏要帶你們去見識見識。”

樂之揚拍手大笑,一群農夫更是歡天喜地,各自換了衣服,跟在童耀身後,浩浩蕩蕩地前往鰲頭磯。

鰲頭磯下臨風穴,挺然特立,站在磯頭之上,青天碧海盡收眼底。昔日島上的大匠削平了磯石,拓出了十丈方圓一塊空地,石階如帶,環繞四周。

大會在即,島上弟子早早趕到,或站或坐,人頭聳動。明鬥正與楊風來說話,看見邀月峰一行,登時大步走上前來,劈頭就喝:“童耀,你帶他們來做什麽?”

“看戲啊。”童耀提著酒壺,臉上嘻嘻直笑,“大夥兒長年辛苦,我帶他們來散散心。”

“這是鰲頭論劍,你當是耍猴戲麽?馬上把他們轟走,留在這兒丟光了我‘鯨息流’的臉。”

“話不可這麽說。”童耀喝了一口酒,慢悠悠地說,“鰲頭論劍,人人有份兒,我這一幫手下,沒準兒也能占一占鰲頭,挑戰一下某某尊主呢。”

明鬥瞪著童耀,臉上發青。楊風來見勢不妙,上前勸解道:“明鬥,來都來了,何苦讓他們回去?看兩眼又不會少些什麽。”

明鬥借坡下驢,點頭說:“全看楊尊主面子,我懶得跟這酒鬼計較。”說完冷哼一聲,又道,“老酒鬼,三日前你傷了陽景,這筆賬我還沒有跟你算呢。你若有出息,也來挑戰一下本尊。你贏了,來飛鯨閣做主人,我輸了,去邀月峰種地。”

童耀怒血上湧,面皮有如醬爆豬肝,兩眼瞪著明鬥,鼻孔裏直喘粗氣。換在當年,他肯定立馬應戰,可這些年自暴自棄,武功大大荒廢,縱有不平之心,也無翻天之力了。

明鬥大占上風,心中得意,目光一轉,落到樂之揚身上。二人久未謀面,少年模樣大變,若非那一支玉笛,明鬥幾乎認不出來。玉笛碧光晶瑩,落到明鬥的眼裏,真是莫大的嘲弄:想當日帶這小子來東島,不過是為了這支笛子,結果一過兩年,還是不能得手。明鬥好容易才按捺住強奪玉笛的念頭,瞪了樂之揚一眼,怒哼一聲,轉身就走。

樂之揚笑了笑,轉眼看去,江小流混在一群“龍遁流”的弟子中間說笑。兩人目光相遇,江小流遲疑一下,上前說道:“你也來了?”樂之揚打量他一眼,問道:“江小流,你也要參加論劍麽?”

江小流笑道:“師父說我練得不壞,讓我也來試試。待會兒抽簽比武,若是運氣好,遇上一個弱的,沒準兒能闖過第一關呢。”

樂之揚心中納悶,小聲說:“你不打算逃了麽?”江小流一楞,沖口而出:“逃,往哪兒逃?”跟著還醒過來,臉漲通紅,“你說回中土麽?隔了這麽大一片海,豈是說走就能走的?再說回了中土,我又能幹什麽?”說到這兒,他看了樂之揚一眼,悶悶說道,“回秦淮河做龜公麽?”

樂之揚望著同伴,心中一片冰涼。江小流分明樂不思蜀,打算留在島上做他的東島弟子,結伴逃回中土,怕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。

江小流見他神情,心生愧疚,正想說些什麽,忽聽楊風來叫喊,忙又趕了過去。楊風來厲聲訓斥兩句,又擡手指了指樂之揚,似乎在說,堂堂龍遁弟子,當眾與一個雜役交談,豈不有失身份。江小流諾諾連聲,不時偷瞟樂之揚一眼,臉上流露出幾分無奈。

這時人群騷動,雲虛分開眾人,漫步走來,葉靈蘇和雲裳一左一右,仍是跟在他的身邊。葉靈蘇一身白衣,細腰上束了一條描金玉帶,那一口烏金軟劍,就藏在玉帶之間。

到了石階高處,雲虛做個手勢,人群安靜下來,他環顧四周,朗聲說道:“又是三年一會,鰲頭論劍,比武爭雄。如此機會難得,大家善自珍重,尤其是新晉的弟子,未來三年之內,職事任免,都要以此為據。聽清楚了嗎?”

“聽清楚了!”眾弟子哄然答應,氣勢沸騰。雲虛又一招手,花眠捧出一個盒子,放在石階之前,大聲說:“今年共有三十七名弟子報名,上一次論劍,雲裳奪魁,此次輪空,直接進入第二輪,剩下的都在匣子裏抽簽,簽位相同,便是對手。”

眾人蜂擁而上,從匣子裏抽簽。江小流也混入人群,盯著匣子兩眼放光。這時人群中響起一陣輕呼,樂之揚轉眼看去,葉靈蘇白衣飄飄,走下石階,來到匣子前摸出一張字條,看了看,掉頭返回。雲裳盯著她臉色發白,雲虛也是皺起眉頭,似有一些不快。

不久抽簽完畢,雲虛揮了揮手,一名弟子舉起木槌,敲響一面銅鑼,高叫道:“論劍開始,第一隊出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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